#百家故事#
年夏天,在北京艺术街区附近的酒吧,「最人物」曾和「杀马特教父」罗福兴有过一次深谈。
那天,他刚结束活动,神态稍显疲惫。但谈起往事,和自己的理想,他仍旧滔滔不绝。过去的一年,他举办过几场「杀马特主题」展览,在小范围内掀起一股审美潮流,也有了女朋友。
今年夏天,我们再次找到他,发现「教父」似乎褪去轻狂,多了几分成年人的稳重。
潮流变化迅速的当下,他和他的杀马特群体,经历崛起、巅峰和被封杀,逐渐消失在公众视野。他们放下夸张的头发,重新隐匿于工厂的流水线,成为千千万万个默默无闻的工人之一。
如果你问:今天,还有杀马特吗?
答案是肯定的。
所有渺小的、卑微的、努力生存的你我,皆是杀马特。或许我们不用头发来宣泄自我,但在生活的重压之下,每个人都希望寻找一个透气的出口。
年,年近50岁的纪录片导演李一凡,第一次看到「杀马特」的照片时,被震撼了。
五颜六色的头发、夸张高耸的发型、浓重妖艳的眼线、廉价的金属服饰……每张图片的旁边,还搭配着炫彩的繁体字:殺馬特の愛…
杀马特们的照片
彼时,人们对杀马特的质疑比比皆是。这种审美被大众认定为“脑残”“山寨”“傻X”“神经病”……
李一凡却认为,在这样的审美之下,一定暗藏着反叛的意味,他给出颇高的评价:
“牛啊,中国终于有朋克,有嬉皮士了!通过自我糟践,来恶心这个社会的主流审美价值观!这就是审美自觉呀!”
他当即决定,一定要找到玩杀马特的人,拍一部关于杀马特的纪录片,来阐释这种审美风格背后的意义。
但是兜兜转转四五年过去,李一凡一个杀马特都没有找到。
杀马特少女们
李一凡发现,这些人似乎只活跃在网络上,而现实生活中,根本看不到杀马特们的身影。他连杀马特的QQ群都进不去。
后来他得知,进杀马特群需要严格的审核,最基本条件的是:在QQ空间里,要有杀马特发型的自拍。
一直到年,有位深圳的朋友告诉李一凡,他认识罗福兴——传说中的「杀马特教父」。
“把教父给找到了,这事成了”,李一凡心想。
“杀马特教父”罗福兴
彼时的罗福兴,留着利落的黑色寸头,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,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青年,身上丝毫没有“杀马特的痕迹”。
罗福兴向「最人物」回忆道,李一凡找到他时,恰逢他那段时间不忙,便同意加入拍摄团队,“主要是帮李一凡联系其他的杀马特。”
在罗福兴的帮助下,这个仅有3人的摄制团队,开启陆陆续续长达两年的拍摄,跑遍了珠江三角洲和云贵川地区。
他们总计采访到78个杀马特,并从杀马特及其他工人手中,收集到段工厂流水线和工人生活视频。这段手机视频和78个杀马特的故事,最终构成一部时长分钟的纪录片《杀马特,我爱你》。
杀马特的主要所在地
片中每一个杀马特背后,都有一段沉重的故事。
韩亚杰,15岁外出打工,尽管身上纹了“左青龙右白虎”,但赚到的块辛苦钱,还是被老板克扣到只剩29块。
白飞飞,由于常年在流水线上重复一个动作,从而患上抑郁症,曾几次想自杀,但举办一个杀马特婚礼,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。
云小帅,14岁离家去往陌生的城市,留着紫色的杀马特发型,只是希望走在路上,有人可以看看他,“哪怕是骂我,也有人跟我说说话啊。”
……
在拍摄过程中,李一凡终于搞清楚一件事,他想象中的那些“审美自觉,用身体改造,来抵抗消费主义社会”,全都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过度解读。
没有所谓的中国嬉皮士,只有一群困顿的90后农民工。
杀马特群体中的人,大多有着相似的生命轨迹:他们是出生于农村或小县城的留守儿童,十几岁就辍学进城打工,成为工厂最底层的流水线“机器人”。
他们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基石,却又如瓦砾一般被遗忘在角落。
他们飞扬跋扈的头发,不是要搞反叛和对抗,只是保护自己的“装置”和“抱团取暖”的标识。在没有自由和无法获得一份体面工作的情况下,“他们玩不了车,玩不了房,只能玩玩头发”。
片子完成后,李一凡说,“没有精彩的杀马特,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杀马特”。
《杀马特,我爱你》海报
纪录片上映后,在小范围内引发热议,将杀马特这一群体再一次推入公众视野。但不同于以往的是,这次没有批评和嘲讽,人们似乎从杀马特中感受到了一种共情——
一种同属于底层,渴望被看到的共情。
而作为片中,被拍摄的一员,「杀马特教父」罗福兴,则从来没有完整看过这部讲述杀马特史的纪录片。
“这就像是在看我自己的生活,而我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。”他这样告诉「最人物」。
年6月1日,罗福兴出生于广东梅州五华县的一个小村落。
五岁前,他跟着在深圳打工的父母一同生活。在罗福兴的记忆中,这是一家人在一起,最久的一段日子。尽管有时候,父亲会当着母亲的面,带陌生的女人回家,让他叫女人“妈妈”。
很快,要上小学的罗福兴,由于没有深圳户籍,只能回到梅州老家,成为一名典型的留守儿童。
父亲很少回老家看他,也很少往家里寄钱;母亲会定期寄钱回来,但同样没时间照顾他。大多数时间,他是到奶奶家住一段时间,再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,在被推来推去中,罗福兴度过了自己的童年。
成长的过程中,他会打电话给父亲,但电话那头通常没人接,“大概是害怕我要钱吧”。最长的一段时间,罗福兴与父亲,长达五年没有联络。
“你爸根本就不管你,以后你长大了,一口水也别给他喝”,外公外婆的话,重重砸到幼小的罗福兴心里。
很多年后,他才知道,父亲在深圳重新组建了家庭,并育有一子,“我爸用他的身份证和名字,结了两次婚”,罗福兴略带无奈地讲。
罗福兴早期照片
无论是在家里,还是在学校,罗福兴始终没什么存在感。
由于学习不好,身形瘦小的他,只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。平米的教室,容纳着70多位学生,“我都看不到老师,我估计他也看不到我”。
在遇到几次被小混混欺凌的情况后,罗福兴为了让自己“强大”起来,开始学那些“混得好的”大哥:抽烟,染头发,逃课,上网…
没钱时,他就去偷自行车和别人家养的狗,转手一卖,能拿到一二百块钱。
《杀马特,我爱你》截图
小学毕业后,11岁的罗福兴辍学,进入老家工业园的一家微波炉工厂打工。因为年纪太小,也没什么力气,他被安排到最简单的一个环节:拿出浇铸成型的模具,放到输送带上,每一天机械式地重复这一动作12个小时。
“每天起床睁眼那一刻,是最恐惧的,想想又是漫长的一天。”他回忆。
在流水线上,没有人会互相交谈,每个人都在不眠不休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。有人疲惫到睡着在工作台上,手边的机器却还在持续运行。
工厂的空气中,始终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和机器运转的轰隆声。麻木、危险、枯燥,是流水线日复一日的基调。
从家里到学校,再到工厂,孤独感,贯穿罗福兴整个童年。
他渴望被人